黛烟/日志

日志·一

黛烟	结束了……
黛烟	长官，我刚刚的表现……还好吗？
指挥官	很完美。
黛烟	嗯，那就好。
黛烟	说起来……
黛烟	刚才演奏的乐曲，是我的第一首原创曲哦。
黛烟	对我来说，它有着深远的意义。
黛烟	不过……第一次演奏它时，我表现得一塌糊涂呢。
黛烟	不仅弹错了好几个音，也没用到任何演奏技巧。
黛烟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种紧张感……
黛烟	依靠程序指令进行演奏时，从来没有那样的感觉。
指挥官	有点，难以想象……
黛烟	不好理解吗？嗯……
黛烟	不然，我来和长官说说那时的具体情况吧？
黛烟	可能要占用一点您的时间哦。
指挥官	好，麻烦你了。

心智链接确认……无异常
素体机能确认……无异常
自检完成……启动中……成功

认证……权限确认……成功
日志模块……载入确认……成功

所属：CHE-09卫星城D5区维拉杂货铺
素体型号：SSD-62D
烙印型号：95式自动步枪
任务编号：无
时间：无
状态：无

十平米不到的出租屋，装潢简陋，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已经占去了大部分的面积，再架起古筝，屋内就十分拥挤了。
卫星城中的住宅，大多如此。

我将古筝放在琴架上，开始校音。

这里并非是我熟悉的演奏场所——没有开阔的场地、聚焦的灯光和凝视的眼神，但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演出都要让我紧张。
或许是因为我接下来将要弹奏的曲子与以往不大相同，我的心智中没有这首曲子的乐谱数据，它不是只需驱动演奏程序就能精准无误地弹奏出来的曲子。

这首曲子，是我……自己写的。
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反复修改，推翻，打磨……
好不容易成稿，又花了很多时间揣测揣摩该如何在不同的段落里，表达出不同的情感。
哪些地方该停顿，哪些地方该用到什么演奏技巧……
如果没有长久的练习磨练出来的经验和乐感，想要将曲子弹好，非常困难。

但我已经练习了很多遍了，我应该可以……
不。
别说弹好，能不能完整流畅地将它作为一首“乐曲”而不是指法练习弹出来都是一个问题。
我的琴声大概会充满了意义不明的停顿，这样可笑的琴声将穿过隔音薄弱的建筑材料，飘进隔壁邻居的屋内，那里很可能会有一位面容冷厉的女士正在侧耳倾听。

游弋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电子钟上，随着秒数位归零，我仿佛看见周围转暗，一束明亮的光从我的头顶打了下来。
这是我告知林榆女士演奏开始的时间。

我将手置于筝弦上，琴音如水珠迸出。
前奏结束，接下来是第一段。三、二、一，起。
……人形演奏不需要义甲……这算是人形的优势吗……
我的思绪不由得飘散开。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现在，我要专心把这首不知道能不能算“乐曲”的乐曲弹出来。
我将全部的算力都放在心智上，确保每一个音符都能被我的处理模块预读，并能够由我的手指正确弹出。

随着最后一个收尾的刮奏，琴音随着筝弦震动的频率逐渐减弱，我也在消散的乐音中渐渐平复了紧张的情绪。
我将听觉模块的接收范围提升到最大，在古筝前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企图透过薄弱的墙壁听到一些来自隔壁的声音。
……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甚至连平时拖动椅子起身的声音也没有。

林榆女士……该不会不在房间里吧？
说到底，这只是我单方面提出的要求。以与她“沟通”的这几个月来，她一贯的态度和处事方式，无视我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且，我都不知道这种相处模式算不算得上是“沟通”——像这种，几乎只算得上是单方面留言。

我有些茫然，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站起身，我眼角看到放在一旁桌子上的乐谱。
这份乐谱记载的就是我之前所演奏的乐曲，曲谱的右上角，“作者” 一栏写着黛烟，旁边小字标着“林榆”。我翻看了两页，尽力摒除杂念复盘着刚刚的演奏，想挑出还能有所改进的地方。

踌躇片刻，我透过门上的猫眼向外看去。
位于侧方的那一户，门扉紧闭，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靠在了门上。

如果是……长官在这里，一定会将感受认真地告诉我。
离开格里芬，离开那个有人关照、有人支持的环境……我就……什么都做不到了吗……

思路一时难以理清。
我不禁想起离开格里芬，刚刚来到这座卫星城时发生的事情……

日志模块……关闭……已确认

日志·二

黛烟	长官，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下。
黛烟	我能在采购事项中，增添几份纸笔吗？
黛烟	最近，正在准备谱新的乐曲。
黛烟	但……发现笔和纸都快用完了。
指挥官	直接和美玲说吧。
黛烟	嗯！谢谢长官！
指挥官	你现在是用纸笔来谱曲记录吗？
黛烟	是呢……
黛烟	我之前，都是将乐谱转化为数据保存在心智中的。
黛烟	直到发生了那次事故……
指挥官	事故？
黛烟	啊……我还没和长官提过呢。
黛烟	那是一段不太好的经历。
黛烟	我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演奏了……
黛烟	不过还好，都过去了。
黛烟	长官想知道吗？
指挥官	嗯，和我说说吧。

心智链接确认……无异常
素体机能确认……无异常
自检完成……启动中……成功

认证……权限确认……成功
日志模块……载入确认……成功

所属：CHE-09卫星城B1区霓虹餐馆
素体型号：SSD-62D
烙印型号：95式自动步枪
任务编号：无
时间：无
状态：无

即使没有人工降雨，卫星城的夜晚依旧让人觉得潮湿、滞重。
这种感觉无关湿度，纯粹是觉得每个光顾餐馆的客人都像吸饱了情绪的海绵，在氛围的催化下，要么低调排解，要么高调爆发。

登台前，趁着校音的间隙我检查了一下邮箱，新邮件数量依然显示为“0”。

“这副表情——你妹妹还没有回邮件吗？”
出声的是我在这家餐馆的新同事，克拉丽莎，也是人形。作为服务员，她更早地被聘入这间餐馆，外向的性格让我们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可能是太忙了吧……”
我没有停下手上校音的工作，最近弦总是容易松垮，弹起来音不着调，我得调整一下筝码的位置，将弦再绷紧些……
用力转动扳手的同时，脑袋里的弦似乎也在一点点绷紧——97的不回应总让我有种她陷入了某种危机的错觉。
比如……错拿了不同口径的子弹，陷入了无法开枪的危机；误解小队指令，陷入行动暴露的危机；没有定期检查素体，陷入突发性状态异常的危机……虽然我已经离开格里芬有一段时间了，当时97也很坚定地告诉过我她要留在格里芬继续作战，97也是很优秀的人形，但我就是忍不住担心她……

“诶诶！停下，弦要断了！”
我如梦初醒般连忙松开了扳手。
看着我手忙脚乱检查的样子，克拉丽莎开口问道。
“既然这么担心，当初为什么要分开呀？”

97当时那个坚定的表情一闪而过。
她很认真，与她平时的嬉皮笑脸不同：“我们的追求不同，各自按照各自的想法去做……是很正常的事。”
当时我怎么回答的？大概就是……很开心吧。
我很开心97能够确定自己的目标，很开心97能够成长起来，虽然……我现在觉得有些落寞。

“她想要留在战场上继续历练，而我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这么回答克拉丽莎。
同事了然地点头。
“小95确实不像是喜欢战斗的人形，连演奏时也温温柔柔的。有时候我都觉得你和这个餐馆的氛围格格不入呢。”
挪动筝码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
“唔……不是弹得不好的意思！”她似乎急于应对我的沉默，“就是……客人好像都沉浸在自己的圈子中，台上台下两个世界的感觉？”

两个世界……吗？
我脸上的笑容一定很无奈。
其实早在第一次登台演奏时，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但我目前还没有特别好的解决方案。

同往常一样，我在舞台上架好古筝，视线在餐馆内飘忽。
餐馆的用餐氛围十分嘈杂，昏暗的灯光打在陈旧的墙壁上，用餐者们的表情显得混沌不明。
角落传来餐具无序的碰撞声，坐在那里的客人正心不在焉地吃着盘子中的食物；离舞台最近的座位上，一位年轻的客人正在啜泣，她的妆容和掉在桌布上的冰淇淋一起糊成了难看的污渍。

我听到一个模糊的旋律，声音极轻，曲调混乱而无序，不属于我演奏过的任何一个乐谱。
说是“听到”，其实这个表述并不非常准确。准确而言，这个旋律来自于我的心智中，当它出现的时候，我的预制程序就开始自动读取，并将它演奏了出来。
而因为它并不来自于哪首既定的作品，只能被归于我心智运行的“杂音”，它自然就显得混乱而无序。
我将手置于弦上，浏览着存储于我本地数据库中的上百首乐曲，半晌却拨不出一个音符。我无法判断弹什么风格的曲子才能融入这里的氛围。

“没有人关注的话，弹哪首区别都不大吧？”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占据了我所有的处理空间。

一片喧闹中，我突然有些怀念格里芬。
至少，如果是格里芬的同伴在台下，她们就一定会在我的琴声中露出放松或欣赏的神情，让我觉得自己的演奏很有意义。
最终，在老板的目光降临之前，我随便挑选了一首节奏偏快的曲子，载入驱动程序。
希望这种凌厉的曲调能够帮我劈开两个世界间的隔阂吧……

“这样的生活我真的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这不公平！该晋升的人是我！”
“这音乐怎么跟噪音一样……”
“整天就唠叨还钱？你至于嘛！是不是兄弟啊？有钱了我自然会还你的！”

筝弦在我的手指下发出嘶吼，但另一个世界依然不受干扰地运转着，各种情绪发酵出的声音此起彼伏。
人们沉浸在自己为自己营造的堡垒里，我的琴声显得游离而多余。
手指依然机械地拨动着筝弦，失落感却像黑洞般一点点吸食着我的感知能力……

“嘭！嘭！”
突如其来的两声枪响冲破了喧闹，短暂的寂静，紧接着，不知是谁发出的一声尖叫将处于短暂寂静中的餐馆轰了个底朝天。
“他有枪！趴下！”
消失的感知在第一声枪响时瞬间归位，同时回归的还有我的战斗本能。
情报不足，无法推算……行动中止，需要获得更多情报。
我跃下显眼的舞台，伏在被人撞倒的桌子后。

此时的餐馆已经不存在什么隔阂了，恐慌躁动的情绪蔓延到了各个角落。
桌椅被逃窜的人群撞得七零八落，餐具和玻璃杯碎了一地，被推倒在地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混乱之中，枪声还在继续。

尝试分析现场情况……声源定位……
枪声的来源——是大堂右后方角落的位置。

一个穿着落魄的中年男子正举着枪，颤抖地对准了刚刚与他同桌吃饭的青年。
“你疯了？”
“我……我等不了了！我女儿的病也等不了了！你如果今天不还钱，我就、就跟你拼了！”

我的视线上移，锁定了他手中的左轮手枪。
这种手枪一般有五到六个弹巢，刚刚至少有两声枪响，也就是说他最多还有四发子弹。
不过从持枪者的状态来看，他很明显不太熟悉使用枪械，刚刚的两发子弹也只是打中了餐桌的边缘。
系统推算我躲过枪击的概率为98%，预判结果为可擒拿，我压低身体准备按照方案展开行动。

“不、不要啊！”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青年慌不择路地逃上了舞台。

漆黑的枪孔也随着他的行动轨迹移动，指向了我的古筝。
恍惚间，我的素体似乎失去了响应。好奇怪，我是宕机了吗？
但是……为什么身体并没有停下？
等等！那不是预定方案给出的行动轨迹！

“砰——”
一声枪响后，我的记忆停留在了一道闪烁的白光上。

……

心智链接确认……无异常
素体机能确认……无异常
自检失败……报错条目超出上限……请求重置……
重置失败……将于3秒后重试……3……2……1……
重置即将中止，是否确认？
权限确认，指令确认，重置中止……将于3秒后以损耗模式自动重启……3……2……1……

认证……权限确认……成功
日志模块……载入确认……成功

我睁开眼。
依据皮肤接触面的触感判断，我身下是一台简陋的维修装置，周围环境因视觉模块中的一道白光遮蔽，难以获取完整信息。自检程序拉出了大量的报错，几乎遍布所有模块。
我怎么会在这里？

“行了，就这样吧。”不远处的老板向我挥了挥手，“95，快过来。”
我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向他走去。

跟着老板回餐馆的路上，我从老板口中得知了我会身处这个人形维修店的原因。
餐馆发生骚乱，我被一个持枪者击中，其后又遭遇撞击，素体中不少模块都受到影响，我眼前那道挥之不去的白光就是其中视觉模块损坏导致的。
持枪者在消耗掉了最后一枚子弹后，就被赶来的安保人员逮捕。随后，安保人员将我送进了就近的私营维修店。

幸好，我的素体挡住了子弹，古筝完好无损。
我回顾了一下那些报错项，从序号42开始，都是关于心智模块的报错，兼容性问题，以及，部分心智记录丢失。丢失内容较多，暂时无法预估，需要比对服务器备份数据二次判定。
心智记录丢失，我并不是很在意，我是人形，只要重新载入存储在服务器上的心智备份就可以。但兼容问题，确实很麻烦，最坏的情况下，很可能——
不，不会的。

“……当时维修店给了我两种方案，维修，或者直接换新零件。”似乎是看到我一直来回查看各个组件，老板忍不住开始抱怨，“你以前在……格里芬是吧？那里是不是人形多，维修资金更多啊？一个零件怎么这么贵……维修也很贵……”
一时不知如何回复，我客气地表达了谢意：“嗯……麻烦您了。”
“说起来，格里芬，是以前那个很有名的P.M.C.吧，虽然现在不太行了……我说，你看，也没人听你的古筝，要不然，治安的问题……”
他后面说的话，其实我都没注意听，我隐约觉得有什么事不太对劲。
在老板的唠叨中，我们回到了餐馆，然后，我连上了餐馆的服务器终端。
“无法同步数据——”
系统弹出提示，服务器数据载入失败，无法兼容现有心智模块。
再试了一次，还是同样的警报、同样的提示。

我愣住了。
好半天才在老板的喋喋不休中勉强插上一句话。
“我好像……没有办法同步之前上传到服务器的数据……”
“啊？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老板显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我本地的心智模块有些故障，无法载入储存在餐馆的心智备份，显示……不兼容。我已经丢失的本地数据无法恢复。”
“什么数据？很重要吗？”
我发出了分析指令，很快，比对结果出现在我的心智中。

“是……一些行为数据，其中包含演奏记录，没有了它们，我无法演奏。”

老板也愣住了。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还有地方没修好吗？可你现在说这些也没办法了，我这边的情况也严峻得很啊。
“维修、购置新的家具，是一大笔钱，更别说，客人纠纷闹事上升到了枪击事件，不知道多久才能正常营业……
“既然你无法演奏了，95，要我说，你不如去别家，找找别的工作吧。”

“……好的。”
看着他表现出的疲惫、为难和忧愁，我只能点头。

就这样，我失去了工作。

日志模块……关闭……已确认

日志·三

黛烟	长官，我昨晚……有吵到您吗？
指挥官	昨晚？发生什么了？
黛烟	嗯……其实就是……
黛烟	昨天一边试音一边谱曲，不自觉地练到了很晚……
黛烟	现在看来，没有影响到您，真是太好了！
指挥官	黛烟，还真喜欢音乐和创作。
黛烟	是的！我很喜欢！
黛烟	不过……
黛烟	一开始，其实是因为乐谱数据丢失，实在没办法……
黛烟	后来，我发觉这才是演奏的意义所在。
黛烟	将情绪和见闻谱写成曲，传达给更多的人。
黛烟	如果……听众能感受到一丝慰藉，我就满足了。
黛烟	虽然一开始创作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
指挥官	怎么了？
黛烟	……我……
黛烟	……一时，不知该如何总结……
黛烟	时候还早，不如让我来和长官讲讲那时的情况？
黛烟	等听完，长官就会了解了。
指挥官	好啊，说来听听。

心智链接确认……无异常
素体机能确认……无异常
自检完成……启动中……成功

认证……权限确认……成功
日志模块……载入确认……成功

所属：无
素体型号：SSD-62D
烙印型号：95式自动步枪
任务编号：无
时间：无
状态：无

“……你这是什么东西？古筝是什么？不知道。”
“对不起，我们不接受人形。”
“你会弹其他的吗？比如，本地的传统小调，还有近期的流行曲？”
虽然可以预料到这些回应，但我还是抱着侥幸心理跑了几家餐厅。在接连碰壁后，我只能接受我找不到以演奏维生的工作这个事实。
我使用的挂靠服务……把我的权限归属暂时挂到了一家公司下。之前有工作时，费用是老板帮我承担的，现在，我需要自己承担了。
也不知道我的钱还能支撑多久……

邮箱空空荡荡，我发给97的邮件没有任何回复。
系统发出了电量低的提示。
这里的老板虽然拒绝了我，但也没有立刻赶我走，而是非常好心地让我借用店里的充电桩。
充电还要一点时间，我将素体的用电模式调整为节能，有些心灰意冷地伏在桌子上。
我……该怎么办才好？

听觉模块捕捉到了店里驻场歌手的歌声，在吉他的伴奏下，轻快爽朗的歌声填满了这个不大的空间。
——那是我从来没听过的、风格迥异的旋律。
我看到对面桌的客人享受地闭上双眼，在音乐中轻轻点着头。
视线有些模糊，好像出现了一些水汽……
哪怕听众不多，我也希望自己的琴声像这样被人好好倾听。

“抱歉，快到人流高峰期了。”
刚刚面试我的餐厅老板折回来，委婉地对我下达了驱逐令。
我连忙道歉，随后站起身。
在跨出店门前，我忍不住回头问：“您刚刚说的本地传统小调，是那位先生现在弹唱的曲子吗？”
“啊？”老板看向神情投入的驻场歌手，摇了摇头，“这首不是，我没听过。可能是即兴演奏或者自己写的歌吧？”

店门在我身后关上，我却突然觉得另一扇虚掩着的门出现在了眼前。
门缝中透出微光，似乎在邀请我去开启。

再次来到霓虹餐馆时，同事——现在应该是前同事，正在拆卸餐馆的灯牌。
看到我，克拉丽莎显得很开心，但得知我还处于无业状态时，她立刻担忧了起来。
“人形的挂靠服务不一定靠谱，要是出了问题，在卫星城会很麻烦的……老板也真是的，为什么不能再多给你一些时间嘛……”
“没关系的。”我笑了笑。
“唉，小95实——在是太温柔了！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请你帮个忙。”
对方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记得你说过，来这之前，你在一个杂货铺工作，薪水虽然给得少，但会提供住宿，对吗？”
“哦对！”同事恍然大悟，随即又显得有些犹豫，“可是……小95不是想找演奏的工作吗？那里仅仅只是做杂工哦？”

我看着她脚边散落一地的霓虹灯管，那些灯管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离开了灯牌，它们看起来尤其黯淡。
“没关系，杂工也可以。”

在知道我是克拉丽莎介绍来的之后，杂货铺的婆婆欣然接受了我的求职。
不过她不太会操作终端，权限的变更得等她孩子回来处理。

“嘀”的一声轻响后，我走进了分配给我的宿舍。
说是宿舍，其实只是杂货铺楼上一个隔出来的小房间。不到十平米的空间里摆着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无窗，十分逼仄。
但作为一间琴房来说也够了。

在得知自己的演奏数据丢失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重新获取数据、重新载入，但这些数据在现在这个时代非常昂贵，我只能慢慢攒钱。除了在杂货铺的工作，我还另外找了一份日托班的兼职。
剩余的时间，我打算做一件从未做过、甚至没有想过的事情。
——创作乐曲。

如果拥有创作的能力，我就不会被数据和程序局限，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后，或许也能根据现场氛围进行即兴演奏——与那位驻场歌手一样。
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创作于我都大有裨益。
如果我能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是不是就会有认真听我演奏、认同我的客人？我感觉重新找到了应该努力的目标，浑身上下充满干劲。
我将古筝架好，将书桌拉过来，把在杂货铺买的纸张铺在了上面。

可是……我该写些什么呢？
我轻轻拨着弦，仿佛回到了霓虹餐馆的舞台上——明明拥有很多乐谱却不知弹哪首的无措感化作一层透明的玻璃，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无法写下任何内容。
恍然间，我的心智中回响起了那段混乱而无序的旋律，那旋律所表达出的情境，倒是和我现在前途未卜的处境有点相似……
对了！
创作需要以自己的见闻和经历为参考，我现在所遇到的这些困难，或许就可以成为乐曲的主题。
不如，就以这段旋律为基础，看看能不能作出一首曲子吧？

直到一阵阵急促的拍门声传来，我才发现夜已深了。
我惴惴不安地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面容冷厉的女士，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高挑。
她的目光越过我看向屋内，紧接着又上下扫了我一眼，冷冷地开口。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当人类和机器一样不用睡觉吗？”她向我投来的目光中充满了不悦。
“对不……”
“我从下班开始，忍受你的噪音到现在。再得寸进尺，我会投诉你，让你滚出这里。”

忍受……噪音……
噪音……
是不是——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应的——或许我根本没来得及回应，等我从宕机中恢复过来，那位可怕的女士已经从我眼前消失了。
关上房门，我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没关系的，这很正常。
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讨厌人形的人类，况且还是我扰民在先……
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但是，之后还是不要在房间里练习了……

日志模块……关闭……已确认

日志·四

黛烟	长官，您现在……有空吗？
黛烟	如果……我说我想找您聊聊天……可以吗？
指挥官	怎么了？
黛烟	嗯……其实是创作遇到了些瓶颈……没什么想法……
黛烟	有点，郁闷……
黛烟	所以想和长官说说话，转换下思路。
黛烟	说不定，灵感自然而然就来了。
指挥官	这样聊天就可以吗？
黛烟	嗯。
黛烟	面对面交流是一种比较高效的信息获取方式。
黛烟	传达和接收到的情绪，也会更加真实。
黛烟	不过……总有一些，没有办法当面表达想法的情况。
黛烟	就像之前……第一次创作的时候……
指挥官	听起来，上次的故事还有后续。
黛烟	嗯……后面还发生了很多事。
黛烟	我想要一一告诉长官。
指挥官	好的。

心智链接确认……无异常
素体机能确认……无异常
自检完成……启动中……成功

认证……权限确认……成功
日志模块……载入确认……成功

所属：CHE-09卫星城D5区维拉杂货铺
素体型号：SSD-62D
烙印型号：95式自动步枪
任务编号：无
时间：无
状态：无

杂货铺的工作一般从早晨6点开始。
打扫铺面，卸货，盘点货物，货品上架，帮店主婆婆买东西……做完这些后，直到下午2点都是属于我的自由时间，也是我的作曲时间。
……虽然，我什么都没写出来。

“真是麻烦你了，每天都帮我跑腿，明明也不是你的工作……”
“没关系的，只是顺手，不麻烦的。”
店长婆婆的孩子每天都需要赶很早的轨道列车去白区工作，回来时往往已是深夜，照顾不了她的生活。
年事已高的老人独自上街，实在让人有些放不下心。
“好孩子，95和克拉丽莎都是好孩子。”婆婆接过我买的药，不住点头，“不知道她在餐馆的工作还顺不顺利……”
“对了，你在日托班还习惯吗？碰见林榆了吗？”
我能感觉自己张开了嘴，却没有出声。

直到一周前，日托班的工作都还算风平浪静。生活在卫星城、在白区工作的父母，会将孩子送到开设在卫星城的日托班，那里有两三名老师会负责初等教育，饮食起居则由家政人形负责。
虽然我不是家政人形，但面试官在面试后，认为我可以承担一些基础工作，便录用了我，让我负责为年龄小的孩子读故事、收拾玩具。
晚上10点左右，日托班差不多已经人去楼空，我会去附近的一个空地继续作曲练琴。

这样就谁都不会影响到了。

这种安排让我觉得充实而有盼头。
直到我在空地遇到了似乎是在发呆的林榆——
那位被我打扰到的女士，她的胸前别着日托班的工作牌……
后来我从婆婆的口中得知，她是我的邻居，就住在走廊尽头的房间。

“还算习惯吧……”
“林榆这个孩子，看着冷淡，但心眼不坏，只是不太擅长表达自己。说起来，你们俩有一点还挺相似的呢……”
“相似？”
我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我实在想不出我和她会有什么相似之处。
婆婆看着我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包容——那是老者特有的，饱经世事的包容。
“这么说有些不太合适，但你可以试着多多观察，认真感受，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多多观察我知道，但是……认真感受什么呢？

今晚，我在空地上试图作曲的时候，林榆女士也来了。她就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通常情况下，她都视我为无物，就算我们迎面撞见，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透明的。

婆婆说要认真感受……“感受什么”这个问题，她知道答案吗？
说来也好笑，我连要感受什么都不知道，还感受什么呢。
算了，还是先关注我要写的新曲子吧。
从最初确认了作曲的主题之后，进展一直很缓慢。草稿上多的几行音符基本上是最初那个旋律的重复和延伸，我反复弹着那个象征着困难的旋律，来回反复，不知道要如何跳脱出去……

突然，有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落在我的头顶，没等我抬起头，密集的雨滴就倾盆而下，浇在我脸上。
糟了！乐稿！还有我的古筝！这些都是不能沾水的东西！
我急急忙忙地将乐稿塞进腰包、俯身想要抱起古筝，一件长风衣忽然落下，堪堪遮住了古筝三分之二的面板。
我抬起头，不断滴落的雨水让林榆女士的表情变得模糊，湿掉的头发贴在脸颊边。
“愣着干什么？”
潮湿闷热的水汽下，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我连忙用风衣裹紧古筝，跟着她跑进了日托班所在的大楼。

古筝还是不可避免地受潮了，音色闷声闷气。
我抽了几张餐巾纸按在因浸水而变成深色的面板上，希望能够多少吸出一些水分。
“嗤。”
一声嗤笑传出，抬头发现迎面飞来一个东西，我连忙抬手。
那是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小包柔软的棉片和几袋干燥剂，飞出的方向……林榆女士站在那里。
她……这是在帮我？
我无法理解她今天的行为。

“谢谢您，关于您的衣服，我会去找干洗店……”
“不必。别误会，我只是不想这么好的筝被雨水糟蹋。”
她背对着我把窗户关上。雨已经停了，但水汽还在。

她说……筝？
“您……您认得这个乐器吗？真难得，我在这里碰到的人基本上都不知道呢。”
店长婆婆说的我们俩的相似之处，难道是都认识古筝？

可惜直到我们一前一后地回到杂货铺，她都没再回我一句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希望能和她交流一下，我想知道，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古筝演奏和作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对方明显不希望被我打扰。

曾经，我有所归属，我的心就是安定的。可现在……不，不仅仅是归属感的问题……
自从离开格里芬，我就逐渐失去了方向。
我该……怎么做……

“嘀嘀嘀！”
我的通讯终端响起了新邮件提示。

“对不起啊老姐，太忙了，一直没回你邮件。哎呀我这里因为表现太好，赫丽安经常分配麻烦的任务给我呢，忙死了忙死了——你现在还好吗？数据都恢复了吗？”
还没有等我回复，第二封邮件又到了。
“先说好，我完——全没有在担心哦，我相信我的老姐永远是最棒的啦！”

两封邮件都很短，我却读了很久。
97轻快高昂的情绪透过文字感染了我，让我放松了一些，感到了一些安定——

对了！
对于不想口头沟通的人，通过文字是不是就可以交流？
那我就……换个沟通方式试试？
我翻出一沓白纸，比照着检索到的书信格式开始遣词造句。

唔……首先要感谢她对我的帮助……
接下来……还是想问问她是不是也会弹古筝，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可以聊一聊演奏啊……作曲啊……之类的事情。
最后，再次表示感谢……
好，应该符合人类社会留言应该有的规范。

我拿着叠成四方形的字条，打开门，走向邻居家门口。
把字条放在门口，然后等回信，就可以了吧。

……我又想起了97的回信。
在变化的格里芬里，重新适应环境，她一定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吧？
97以自己的方式在进步，那么我这个“最棒的”姐姐也不能落后。
之前林榆女士的两次帮忙，其实已经透露出一些软化的迹象——虽然她说是只是为了我的古筝。

面前的铁门上蜿蜒着红棕色的锈迹，我把字条放在了门边。
总之，试试看吧。

日志模块……关闭……已确认

日志·五

黛烟	长官，新的乐曲，我写好了！
黛烟	多亏您陪我聊天、整理思路……
黛烟	结合我之前的一些创作心得，很顺利地写出来了。
指挥官	那太好了。
黛烟	是呀，这次的瓶颈克服得这么快，都是因为有长官在。
黛烟	……那些基础的乐理知识，还有一些创作和演奏的心得……都很重要。 但最重要的，还是心境的变化。
指挥官	嗯……是获得灵感的意思吗？
黛烟	对！是这个意思。 不过……我也只是稍稍有一些了解……
黛烟	我的第一首原创曲，之前演奏过的那首，就是在这种心境变化下写出来的。
黛烟	啊，之前没告诉长官……
黛烟	那首乐曲的名字是《重明》。
黛烟	寓意就是……拨云见日、重见光明。
黛烟	之前讲的故事，也要有结局了。
黛烟	……长官想听吗？
指挥官	说吧，我一直都是你的听众。

心智链接确认……无异常
素体机能确认……无异常
自检完成……启动中……成功

认证……权限确认……成功
日志模块……载入确认……成功

所属：CHE-09卫星城D5区维拉杂货铺
素体型号：SSD-62D
烙印型号：95式自动步枪
任务编号：无
时间：无
状态：无

当我将第五张纸条塞入林榆女士的门缝后，我终于收到了回应——三本纸质书。
我翻开其中一本，泛黄的书页略微破损，上面写着这本书的标题，《初级乐理》。夹在扉页的一张字条飘了出来，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看完之前别来烦我。”
我不禁莞尔。
虽然没有署名，但这种语气，一看就是林榆女士。

不得不说，林榆女士的资料真的很有用，尤其是《筝曲创作技法研究》这本书，那里面列出了大量我应该曾经演奏过的乐曲。每首乐曲，作者都从背景、曲式结构、调式调性、和声等方面逐一分析，将乐曲的内核剖开，呈现在我眼前。
那些术语和程序指令一一对应，理解起来并不难。
在这个年代，这些书是很珍贵的资料了。

日子如常进行，我继续着作曲——工作两点一线的日程表，创作卡壳的时候就会以塞纸条的方式向林榆女士寻求帮助。
而林榆女士以我写十张她回一句的频率维持着我们之间的沟通。虽然回复很少，但她的每一次回复都让我的乐谱更加完善了一些。
恍惚间，我看到——我已经能够慢慢地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沉重的门。门后的微光，正逐渐变得刺眼而明亮。

三个月后，我将“重明”二字写在了乐稿的标题位置，我的第一首原创曲诞生了。
太好了！我要……快点告诉97，告诉她我有了进步。
啊，这对人形而言，应该算是成长吧？

给97发完邮件后，我又打开了一个新的文档，我想告诉那个人，我踏出了成长的一步。
写完信息后，我将目光停留在那一行行话中，犹豫了片刻……
我关闭了文档。
长官离开格里芬时，我们都被约定了协议，而且即使没有协议，我也不知道长官的通讯方式。
想倾诉的话无法传达……现在的我，只能先把乐谱保存好。
等到重逢的那天，我一定能写出更多的曲子，那时候，再一首一首弹给长官听吧。

除了长官和97，我还希望另一个人——林榆女士也能听听这首曲子。

我将乐谱誊抄了一遍，妥善保存好，然后重新拿出几张纸。
除了要把乐谱给林榆女士一份，我还要向她道谢。
她给了我不少帮助，还让我明白，发自内心的创作与按照固定程序弹奏是多么不同。
对现在的我而言，音乐、古筝，都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这一刻，很值得纪念。
我盯着空白的作者栏，思索片刻。
没有用“95式”，我填上了“黛烟”——那是我曾经用过的名字，比“95式”更像一名演奏者。
想了想，我又在旁边用小字写上“林榆”二字。

把几张纸折好，我把它们放到了林榆女士的门口。

……

时间过了很久，门外才出现轻微的响动。我连忙握住门把，打开房门。
昏暗的走廊上不见人影，但我的房门前，摆着一沓熟悉的纸。
林榆女士，将我的留言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我拾起那些纸翻看，发现它们有被打开后重新折好的迹象。此外，还有一张字条加在里面——

“首先，让我来回答你曾经问过我的第一件事：显而易见，我不但认识古筝、了解古筝，在很久以前，还是一名古筝演奏者。
“还有一个你虽然没问但你明显想知道的事：我讨厌人形，是因为人形用毫无灵魂的演奏方式抢走了我的工作，赶走了我的老师和朋友，剥夺了我的理想。
“但是你和普通的人形不一样，你并没有用那种毫无灵魂的方式演奏，也许是因为你的性能做不到，或是因为你的程序出了什么问题，不过……那种不成熟的演奏我并不讨厌。”

“所以最后，还有一件你没问但我想告诉你的事：在音乐方面，我永远、永远不会输给人形。”

人类的话语时常让我觉得意味不明，总是需要花费我很多的算力去分析、揣测、理解。
不会输给人形……那是什么意思？
是……我弹得太糟糕，以致于让人听不下去吗……

就在我还在困惑时，突然，我听到了声音！是古筝的声音！
我从算力过载的宕机边缘恢复过来，发现它来自隔壁——来自我的邻居！
是古筝的音色，虽然声音更加凝滞艰涩、拨弹之间稍显生疏，但依旧有如撕裂黑暗的一束光。

我听出来了，那是《重明》的旋律。

我心智舒缓了过来，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不仅仅是我，林榆女士也找回了自己，这可能就是音乐存在的意义吧。
我将目光投回了古筝上——新的成长和新的未来都在等待着我。下一次和故人们相遇时，一定会让大家大吃一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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